汉语之树今天我破了一个自己立的规矩,居然在这个节目里讲了一篇文言文。这可能对平时只是听节目,而看不到字幕的朋友,不太友好。但我觉得还是值。因为透过这篇文章,我们可以领略到汉语的一种独特的魅力。你看苏东坡是怎么讽刺王安石的?不是直接摆事实讲道理,用贬义词。而是把用一些表面上是褒义的夸人的字句,放在一些其他贬义字句或者典故的旁边,让那些有中国文化知识的人,在特定语境里的人,一下子就听出弦外之音。对,苏东坡的讽刺,是利用了我们汉语独特的组合能力。你发现,苏东坡就像一个魔术师一样。他的精神世界那么广袤,里面有各种星辰大海。苏东坡要写一篇文章,他会上天入地,隔山跨海,采撷来各种意象元素、词语片段,拿来煎炒烹炸焖溜熬炖,那真是“双手把大地山河搓圆捏扁,撕碎了灰洒空中浑无实象”,进行眼花缭乱的创造性组合。你再看那些词语,每一个片段,都是不远万里来到这里,既是在奔赴一场全新的词语聚会,又暗中保留了它从原来语境中带来的讯息。每一次组合完成,又会成为新的片段和元素,被下一个高手拿去组合,又把这个语境里的讯息带去下一站,就这么旧的翻新、新中有旧、重重叠叠、层层掩映、没完没了。这就带来了一种神奇的文字景观:我们看到的每一个文字组合都会诞生新的意味,而每一层新的意味也都可以再拆开来,向上追溯,直到最初的源头。我们拿到手的每一篇崭新的文字,都可以仰望那五千年的象形文字组成的星空,隐隐绰绰地看见有无数根从中华文明的远古时代垂下的线索。绵绵密密、不绝如缕。
我举个例子,比如说“缘分”的这个“缘”字,最初的意思,就是衣服的边儿。紧接着,扩展开始了,衣服的边缘,引申到了一切东西的边缘、周边。这还只是名词。很快,动词就来了,既然是东西的边缘,所以,如果顺着边缘运动的动作,也就叫“缘”,像陶渊明的《桃花源记》里,不就有一句 :“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”吗?再然后,继续抽象,从动作又变成了一种关系,缘有了“凭借”、“依据”的意思,比如我们经常说的“缘故”,这层意思也有了,“花径不曾缘客扫、蓬门今始为君开”的缘嘛。再然后,随着佛教传入中国,汉语开始表达一些非常抽象的哲学概念,比如“缘起性空”、“因缘合和”、“缘分”、“结缘”、“随缘”、“机缘”。再后来,西方文化又来了,在和中国文化组合,这个“缘”字,又有了新的含义,比如我们今天说的“地缘战略”、“血缘关系”、“边缘群体”,强调一种更为抽象的关系。你看这个“缘”是不是有点像个活化石?最古老的意思和最新潮的意味,缠绕在一起,生生不息。其实,又何止是这个字,几乎每一个汉字、汉语词汇都有这样的特征,可以一直向前追溯,直到微茫的远古,直到我们文化视野的尽头。所以,很多人说,中华文明的文脉之所以没有断绝,其中有汉字的功劳。这话没错。但是,你别误以为这只是因为方块字的字形变化不大,而是因为汉语的这种神奇的模块组接的能力。在繁复的组合中,古老的东西可以一再地以新的方式重生。在语言学上,这种单体字义特别清晰,没什么变化,是通过字的组合来形成新的意思的语言,这叫“分析语”。而那种通过对一个词的变化而衍生出新的意思的语言,就像英语那样,有什么时态、人称、单复数、格、性之类变化的语言,那叫“屈折语”,这是完全不同的。中文这样的“分析语”的优势就在于:横拆下来,粒粒分明,组合起来,变化无穷。我举个例子。比如“大肠杆菌”这个词儿,英文是“Escherichia coli”,为啥它叫这个名儿呢?是为了纪念它的发现者,德国医生特奥多尔·埃舍里希。如果你是一个医学院的学生,那么多细菌的名词,每个都各有来历,你就背吧。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西方人,即使你懂英语,你也不见得认识这个词儿,那是非常专业的知识。但是作为中国人,你看到“大肠杆菌”这个词,你即使没有相关的知识,仅凭中国人常识,猜也猜得到几个线索:第一,这是一种细菌;第二,它生活在大肠里;第三,它的样子像个杆。差不离儿了啊。你看,这就是中文的神奇之处:因为这种组合的特性,大大降低了新知识普及和传播的门槛。中文产生新知识,不仅门槛低,而且概念的创造力还极强。我也举个例子。比如我用中文说一个词儿:“星期八”。你马上就知道,我这是创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,但是有很多意涵的新词儿。比如我说,“我星期八还你钱啊”,你知道我在开玩笑,说永远没有那一天了。比如我说,“我就是工作到星期八,也得把这活儿干完!”这是表达决心呢。那如果让你把这个词儿翻译成英文,就麻烦了。“the day after Sunday”?也不对啊,the day after Sunday是Monday啊,星期日之后是星期一啊。你暂时还真就没有好的翻译方法。你看,这就是新概念的创造力的巨大落差。朋友们,为自己会使用中文,自豪一会儿吧。回到今天的主题,咱们是不是有点偏题了?不是说王安石的身前事、身后名吗?我们怎么从一篇苏东坡的文章,扯到了语言学上去了?其实,一点也没偏。我想说的就是王安石。我们今天再来端详“王安石”这三个字。在公元1086年,大宋元祐元年之前,它是一个人;但是王安石这一年去世了,从这一年开始,它就是一个概念、一个符号了。理解中文魅力的人就知道,从此,你不能要求我对这个词儿,做一个彻底清晰的定义了。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?奸臣还是忠臣?他这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?不不不,没有单一的结论。王安石这一辈子,读了那么多书,干了那么多事,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穷丰富性的组合,而自从他死后,又有无数的褒贬叠加到他的身上。丰富到五味杂陈,丰富到苏东坡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,既把他当朋友、也把他当对手;既愤恨也感激、既佩服又痛惜;既想借一篇官样文章赞颂他的一生,也不耽误在这篇文章里刻意留下种种线索,让懂他的人会心一笑或是付之一叹。是的,这是中华文明的一种内在张力。中华史学虽然以对人的评价为中心,但是中华文化又对过去和未来充分开放。公元1086年,王安石生命终结,他就在这里了,不生不灭、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。但后人一旦看见这个词,它马上就活了,能瞬间触发出关于智慧、勇气、才华、孤高、执拗、决绝、傲慢、刚愎、错误、悔恨、误解、不朽,等等概念的联想。每一代人还不一样。
这就像一个中国人在晴朗的夜里,一举头看见一轮明月,能瞬间触发关于乡愁、牵挂、孤寂、澄澈、幽深、静谧、苍茫、萧瑟、恬静、高洁、无常、永恒,等等联想。每一代人也都不一样。1086年,我们送别王安石。下一年,1087年,我们再赶去送别另一位先贤,司马光。下一年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