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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好,这里是《文明之旅》。欢迎你,穿越到公元1083年,大宋元丰六年,大辽大康九年。 上一年,我们去黄州看望了苏东坡,今年,还是把视线拉回到大宋朝廷上。 这几年,朝廷上的气氛很压抑。前年是五路伐夏战争,宋朝建国以来,动员强度最大的一次战争,失败了;去年,刚刚修好的永乐城又失陷了,史书上说死了20多万人,神宗皇帝闻讯泣不成声,饭都吃不下去;今年一开年,头天夜里,就是除夕夜,刮大风,急着拆一座临时性的房子,黑灯瞎火拆错了支柱,屋子倒了,压死了四个人,上百人受伤,把皇帝新做的车子(不是一般的车,是那种装金戴银的、重大仪式场合才用的车——玉辂)也砸坏了。乱糟糟了一夜,大年初一一早,皇帝升座,刚接受完群臣朝贺,皇帝身后的一个宦官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,摔得还挺重,扶回去还是起不来。你说这年过的,皇帝的心情好不了。 这一年,陆续还有一些重臣离世。 四月份,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去世。到了八月,富弼也死了,享年80岁。看过我们以前节目的人都知道,富弼是庆历年间的改革先锋,是对辽外交的大功臣,也是宋仁宗晚期长期执政的宰相。 他今年给神宗皇帝写了一封奏疏。这是富弼估摸着自己快不行了,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这是对朝廷的最后的谏言了,话肯定就说得挺直率的。奏疏到了开封,现在的宰相之一章惇就问神宗皇帝,上面写的啥呀?神宗说,说我身边有很多小人。你说,这多尴尬。章惇就急了,皇上,你让他说明白,到底谁是小人?神宗说,嗨,三朝老臣了,哪能这么对待呢?算了算了。等散了朝,章惇还气哼哼的,说谁是小人!?哼! 有人就说了:谁是小人?在皇帝面前,左一个“皇上说得对啊”,右一个“皇上的学问我们追不上啊”,说这话的就是小人。谁是马屁精谁心里清楚。 这个时候的神宗皇帝也是不容易。执政十几年了,一直在加强皇权,现在确实做到了一言九鼎、说一不二,但代价呢?代价是身边人才凋零啊。 这一年,还有一个重臣去世了。神宗皇帝对他的感情色彩就更复杂了。 这个人叫种(chóng)谔。 种谔是大宋名将。按说前两年五路伐夏和永乐城之败,种谔不是主要责任人,但神宗皇帝最记恨的人,反而是他。原因很简单,种谔是边将,老想靠打仗刷存在感。这次跟西夏开打,就是因为神宗皇帝信了种谔送来的情报,才导致现在这个局面。所以,当时朝里面就有一句话,叫“种谔不死,边事不已”,这人要是不死,边疆的战事就停不下。 现在种谔死了,神宗皇帝不解恨。下令,查!这个人在西北,结党营私,欺上瞒下,而且也不知道他打着朝廷的名号,往自己腰包里塞了多少好处,派人去彻查。 但你要是真的生活在这个时候的宋朝,就会知道,这不是神宗皇帝小心眼,这是他抓住了一个机会,对在西北边疆深耕多年的种氏家族动手了。 请注意种谔的这个姓氏。这个姓不常见,但是我们在中学语文课本上其实见过。还记得《水浒传》里面的“鲁提辖拳打镇关西”吗?鲁智深说过一句台词,“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,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,也不枉了叫做‘镇关西’!”我当年上学的时候,就觉得“老种经略相公”这个名头很怪,就记住了。 对,这位“老种经略相公”,就是这位种谔的侄子种师道。别忘了,《水浒传》是什么年代的小说?已经是元末明初了。隔了上百年,在当时人的心里,鲁智深能跟着种家人混,好是行走江湖的一块金字招牌。 是的。你别看今年种谔死得窝窝囊囊的,但只要把视野放宽,你会发现,这个种氏家族不得了:从真宗时代一直到北宋灭亡,前后100多年,祖孙四代人都是朝廷里非常有趣的角色。如果你再深入考察,你会对他们家非常感兴趣:咦?这家人怎么从来就不走寻常路啊? 好,今年,咱们就借着种谔的去世,来认识认识这个不走寻常路的种氏家族。看看对我们今天的人能有什么启发?
1 走窄门我们以前就讲过,宋朝是一个平民社会。像此前唐朝有什么崔家、李家、韦家、杜家,世世代代都是高官厚禄的大家族,到这个时候基本就没有了。 那在宋朝,平头老百姓想永葆家业怎么办?你参加科举考试啊。祖祖辈辈都考得取进士,算你有本事。像东莱吕家,那是宋代头号的政治世家:吕蒙正、吕夷简、吕公著,这祖孙三代都是当过正牌宰相的,另外还有一个吕公弼,当过枢密使。但这么厉害的家族,子孙一旦考不取进士,或者仕途不顺,就不会再出宰相了。就像他们吕家,一直到南宋的时候,隔了好几代人,才又出了个大名人,吕祖谦。不过吕祖谦是著名的理学家,不是宰相。 你看,这就是宋代士大夫家族的典型道路:世代科举,世代当官,哪怕最后当不成大官,也要努力读书,保证一个耕读传家。 而我们今天要讲的这个老种家,从一开始就不走寻常路。这就要说到种谔的爷爷辈儿了,那个人叫“种放”。 我当年在做《文明之旅》节目宋真宗那一段的时候,老是在史料中看到这个人。但当时没在意。为啥?因为种放不是官员、不是将军、甚至也不算什么学者,他是一个“隐士”。我们在《文明之旅》1028年那一期节目介绍了隐士林逋。这位种放,跟林逋差不多同一个时期,不过林逋住在杭州,而种放住在陕西西安旁边的终南山里。 一说到终南山,你可能会想起那个著名的成语“终南捷径”。说的是唐朝一个叫卢藏用的人,他想做官,但他不去考科举,而是跑到终南山里面当隐士。他隐得很高调,很快名声就在长安城里就传开了。朝廷一看,不能埋没人才啊,又把他请出山当了大官。把大家都看傻了:哦,原来这条路也通啊?于是给这条路取名叫“终南捷径”。 种放就完全复刻了这条路。最初,他也考过科举,没考上,于是决定走这条终南捷径,甚至隐居的山真的就在终南山。我前面说,总看到关于他的史料,为啥?因为当时的皇帝宋真宗多次请他出山,到开封朝廷里做官。 种放也不拒绝,真宗只要请他,他就来,来了之后好吃好喝呆几个月,就跟真宗说,不行啊,我还是闲云野鹤的性格,受不了这个束缚。宋真宗呢,就举办欢送宴,送种放先生重归山林,金银财宝赏赐一大堆。就这样,从终南山到开封朝廷,种放是五进五出,而且是一次比一次待遇高。 那种放真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,高山流水,不食人间烟火吗?那可不是。拿了真宗皇帝的赏赐之后,他是买车买衣服,置房子置地,俨然一个富家翁。那还能天天住在终南山里吗?不行啊,要去自己买的土地上视察嘛,视察出行的时候,也得找朝廷的驿站要车要马啊,驿站给得不痛快,还要麻烦种放自己出来亲口骂两句。 啊?就这么个人品?还隐士呢?那真宗皇帝不知道吗? 能不知道吗?但这里面有一个默契。当时宋朝开国不久,要根除五代乱世的影响,很重要的一个手段就是重文崇儒啊。那你说,拿谁当榜样呢?一般的文人儒士都已经通过科举,成了皇帝的部下了,这就没法天天捧着当榜样了。正好这里有个隐士,皇帝给他多少荣耀,也都是虚的,反正他也不当官,不影响治理和朝局,那就使劲儿给啊,让天下的寒门士子都知道知道,一方面,赵家天子对文人儒士尊重得很,另一方面,也体现大宋朝的文治昌隆,连隐士都一趟趟地往朝中跑。你看,这是个有默契、有剧本的对手戏。 既然是戏,有的时候,就不妨演得用力一点。比如,真宗皇帝下令,种放先生住在山里,禁止当地山里的老百姓砍柴,不要打扰种先生!还有,皇帝经常派人去看望他,为了表示想念,还要把种放住的地方画成山水画,拿给皇帝看,以慰相思之情啊。你可能会说,演得过了吧?不过,不过,造榜样嘛,就是要使点劲儿。 所以你看,种谔这个家族,从他的老祖种放开始,就明白一个道理:不去人多的地方卷,不去千军万马挤独木桥,要自己给自己发明赛道。 到了第二代,种放家族又出了一个名人,种放的侄子种世衡。为什么出名呢?种世衡是驻守西夏边境的名将,而且是跟范仲淹携手奋战的战友。你看,这个人物设定,跟种放的落差也太大了吧?一个隐士的后代,怎么突然就成了将军呢? 我们要是按照常规的路径想:既然你家已经攒了那么多的钱,种放的子侄又被朝廷赏了恩荫,这是朝廷给高官贵族子女的待遇,不用考试,直接就能得一个官当——这多好?又富又贵,双保险。那下一步呢?进,可以去考科举,当大官;退,守在终南山下当个富家翁也不错。 你看,我们普通人也就这点儿想象力了。 但这位种世衡偏不。他中途换了序列,从文官序列换成了武官序列。在宋朝,这个举动是惊天动地的,可不像我们今天从地方干部转去当军队干部那么简单。 宋朝人对武官歧视到什么程度?我给你举个例子。咱们小时候都学过一篇课文,叫《卖油翁》,里面的主角叫陈尧咨,擅长射箭。有一天,有个卖油的老头旁观他射箭。老头说你这箭术虽然很高明,但是“无他,但手熟尔”,只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。就这么个故事。 在历史上,这位陈尧咨,不仅会射箭,还是个科举的状元。有一次,真宗皇帝为了接待辽国使臣,需要一个形象好、学问好、擅长射箭的人作陪,就跟陈尧咨说,你要是愿意转成武官,去陪辽国使节,我可以直接把你提拔成节度使。这是很大的一步晋升,经济待遇也能涨一大截。陈尧咨不敢自己做主,回家请示老母亲的意见,结果呢?结果老太太说:来人,拿棍子,揍他屁股!一边揍,老太太一边骂,你父子两代都是文官,你自己还是个状元,居然现在为了多挣几个钱,就去当武官,这真是我家门不幸啊!太丢人了! 在宋代,武官就这么被人瞧不起。明白这个背景,你就知道种世衡主动申请从文官序列申请去当武官,这个行为有多奇葩了。这是图啥呢? 你还别说,种世衡去当武官,当得真不错。他先是在边境的战略要地上修了个城堡,叫青涧城,就是今天陕西省的清涧县。在这里,种世衡不仅镇住了附近的很多少数民族部落,还把它经营成了对西夏攻防的军事重镇,更重要的是,他还耕地经商,整个地区的钱粮费用全部自主解决,不用朝廷出一分钱。 跳出来一看,你还会发现,种世衡不仅当了一个成功的武将,而且还为大宋朝的一个老问题提供了一个新解决方案。 什么老问题?皇帝对边疆武将不放心啊。 五代乱世,皇帝吃够了武将造反的亏。你可能会说,到了宋朝就好了,宋太祖赵匡胤不是杯酒释兵权吗?给武将一大笔钱,让他们回家抱孩子不就完了吗?故事虽然可以那么讲,但在历史的真实现场,哪有那么容易?武将回家抱孩子了,那国防怎么办?赵匡胤那个时候,北汉还没有灭,辽朝还在虎视眈眈,要是大规模撤换军官把军队战斗力给搞垮了,赵匡胤的皇帝还是当不成啊。所以,历史的当事人都很难啊,都是在两难的处境中艰难地找平衡啊。 你用骄兵悍将,战斗力上去了,但是这帮人是真不给皇帝长脸啊。比如宋初的时候,王全斌打四川,从上到下贪赃枉法,把四川祸害得不轻。后来打南唐,赵匡胤只好换上老实的曹彬。曹彬倒是不贪赃,也不乱杀人,但是顿兵金陵城下将近一年,就是打不下来,给后方带来的经济负担又太大了。 所以宋代初年,皇帝对边疆上的将军,就陷入了这种要么在忠诚上不信任,要么在能力上不满意的死循环。那怎么办? 后来渐渐找到了一套新办法,简单说就是用文臣来管军队。 一方面,如果有了战事,朝廷派文臣去督战,文臣可以得到皇帝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授权,他们去了边疆,能把当地的武官压得死死的,有生杀之权。但是,这些文臣的根不在当地,而在朝廷,所以,战事一了,他们就回来了,不会构成对朝廷的任何威胁。 另一方面,当地的那些具体带兵的武官们呢?原来不放心他们,动不动就要给他们挪个地方,不能让他们和士兵打成一片。但是后来有了文臣管军队的方法,就不必这么折腾了。他们有了军功,朝廷可以给很多赏赐,但是官都不会升得太高,官儿小才服管嘛。而且也就可以放心他们在当地待着,待的时间长,熟悉士兵,也熟悉当地情况,又能进一步提高战斗力。 办法是有了,得有具体的执行的人啊。这才有了后来宋仁宗时期,韩琦,范仲淹以文臣身份,到边关带兵的事儿。要是没有这个办法,范仲淹就写不出来什么:“浊酒一杯家万里,燕然未勒归无计。羌管悠悠霜满地,人不寐,将军白发征夫泪。”这样的边塞词喽。那中国文学史的损失也就大了。哈哈。 理解了这个背景,你就知道了种世衡以文转武这一步走得多好了。文官出身,皇帝更信任,武将生涯,正好也是国家的急需。 1040年,宋仁宗康定元年,种世衡完成了这个大转身,时当他56岁。当时的人可能没有想到,这么个隐士的二代,这么大年纪,不仅成功地转型成了武将,而且居然在大宋历史上造成了一个三代名将的传奇家族。 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?
2 成世家种世衡从文臣变成武将,这是个人的惊险一跳,也是大宋朝历史上的一个传奇的开端。从1040年到1127年,87年啊,三代种家将从此成为北宋上的重要角色。而且越来越重要,到北宋末年的时候,种家甚至成为朝廷的最后指望。不过那是后话,我们还是先从种世衡说起。 种世衡当了武将,朝廷很快就发现,这是个宝。先是范仲淹用他。后来范仲淹发现环州这个地方,搞不定那些当地部落,就给当时的仁宗皇帝打报告,申请把种世衡调到环州;当时种世衡的上级,庞籍坚决不肯,调走了,我这儿怎么办?仁宗就对范仲淹说,要不,你再挑个别的人?范仲淹说,没有种世衡,这事儿搞不定。仁宗皇帝也是好说话,行吧,就依你。你看,两个上级争着要,一个业务干部的地位就稳了啊。 种世衡一个文人,也没带过兵打过仗,怎么就这么能干呢? 除了他本人的领导力天赋之外,不得不承认一个原因,就是:读过书、见过世面的人,认知维度还是高。文人掌兵嘛,他们不会疆场冲杀,当然就会更倾向于用智谋解决问题。请注意,所谓的智谋,不见得是那种神出鬼没的奇计,其实就是换个角度解决问题。 比如,种世衡原来在当县令的时候,在一座山上修了一座庙,等到要上梁的时候,发现那根梁又重又大,上不去。种世衡说,好办,就在这庙前的广场上办个徒手搏击的比赛吧?啊?这是要干啥?县里要办比赛,全城的人都拥去看。种世衡说,你们来都来了,先帮我把这根房梁上上去,然后再开赛。大伙儿等着看演出呢,这还不简单,一帮小伙子一哄而上,事儿就办成了。种世衡也没多花钱,大伙儿为了看热闹,也不觉得被利用了。你看,用“文旅”的方法解决“工程”的问题,这可能就是种世衡的首创啊。 你看,这也谈不上什么智谋,就是不死心眼,换个方式解决问题。 再比如,当年建清涧城的时候,那是大西北啊,城里没有水。种世衡说,没水就打井啊。往下打了一百五十尺,还是没有水,而且还遇到了石头。当地人说,别费劲了,没有水的。没有水,这个城也守不住啊。种世衡说,怎么可能?有地就有水。不就是遇到了石头吗?往下凿就是了。来啊,每凿出这么一簸箕石头屑,我给一百个钱。当地工人说,你肯给钱,那就好办了。往下凿,凿了好多层的石头,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。从此,边疆上筑城,都知道了这个办法了,往下猛凿,迟早能有水。 你看,这个方法就谈不上什么计谋,但是人家种世衡小时候是跟着大隐士也是大富翁的种放长大的啊,见过钱啊,遇到事,知道可以换个思路,比如用更多的钱来解决问题。这份见识,就不是那些普通的武将能有的。 种世衡在边疆当将军,其实也没见他打过什么硬仗,但是他有一个本事,就是用各种方法搞渗透,向当地的少数民族部落渗透,向敌方也就是西夏的军队渗透。 渗透嘛,其实也很简单,不过就是这么几招。 首先还是舍得钱。种世衡非常善待当地的那些部落酋长。一高兴了,身上的好衣服、好配饰,甭管金的银的,脱下来随手就送;正吃饭呢,看客人的眼神,哦,喜欢这个桌上的银器啊?来来来,这俩菜先换小碗,把银盘子给包上,一会走的时候带上。 光花钱也不行,更重要的还有诚意。有比如有一个当地酋长,从来不跟汉人打交道。有一次种世衡跟他约定要去拜访。到日子的时候,突然天降大雪。酋长以为种世衡不会来了,就洗洗睡了。没想到种世衡踏着三尺深的雪如约而至。从此这个部落对种世衡,俯首听命。 站在汉人的视角,往往觉得这些当地番族部落是野蛮人,一会儿归顺一会儿反叛的。但其实,你站到当地部落的视角来看,一边是西夏、一边是大宋,他们哪个都惹不起。在那么贫瘠的山沟沟里,要把日子过下去,不容易啊。只要大宋这边,能输送一点利益,再能有个以诚相待的大宋官员给他们一点点安全感,获得他们的效忠并不难。 搞定当地部落之后,种世衡这个武将就好当了。 你想,这片地方叫横山,在黄土高原上,一道道沟、一道道坎,地形极其复杂。有了当地老乡的配合,就等于有了作战向导。这就有了信息上的优势。
还有,你想,当地老乡嘛,哪家还没有几个亲戚朋友,有的在大宋这边当差,也有的在为西夏那边服务?这都是一些非常隐秘的人际通道。种世衡搞定当地部落之后,就通过这些通道,发展了一张庞大的间谍网。 在史料上,我们看不到种世衡疆场厮杀的记载,但他还是成了当世名将。欧阳修就说嘛,自从国家开始打仗,真的崭露头角的名将,也就两个人,一个是狄青,一个是种世衡。没想到吧?在当时人的眼里,种世衡居然和狄青齐名。而狄青是行伍出身啊,底色就是军人;而种世衡的底色是文人士大夫,这就更难得了。 种世衡的奇迹还在于,他是在清涧城开始武将生涯,他的儿子种谔居然也是在清涧城起家,这辈子就在这附近一带,当时叫鄜延路,今天的延安榆林这一带当武将。奇怪吧?宋朝这么防范武将,居然就是不让种家挪动挪动,这是为啥? 你想,一般的武将,即使再能干,也只是朝廷眼里的一块砖,哪里需要哪里搬啊。比如杨家将,第一代杨业主要驻防的是雁门关,在山西。第二代,杨延昭主要驻防地就挪到了河北,今天的雄安一带。第三代,杨文广,又主要活跃在南方和对西夏的战场了。朝廷用的是你这个人,哪能允许你在一个地方上落地生根呢? 那为什么种家能做到?这还得归功于种世衡的经营。是的,兵是朝廷的、地方是朝廷的、粮草钱财也是朝廷的,但是别忘了,跟当地部落的关系可是种世衡的,刚才讲的那张庞大的间谍网,也是种世衡的。那都是靠个人和个人之间的信任建立起来的。种世衡一走,这些东西也就不存在了。 这种私人性的关系,带不走,但是可以代代相传。 你可以切换到当地部落首领的角度看这个问题,种世衡要是不在了,朝廷派来了一个新的官员,那信任关系确实要重新建立。但如果这个人种世衡的亲儿子呢?那就另当别论了,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,可以延续。 而且,种世衡也确实有意无意地在这么做。范仲淹就回忆说,种世衡军队里要是有士兵病了,种世衡就派自己的一个儿子去伺候汤药,如果士兵的病不好,就拿鞭子抽自己儿子一顿。你一听就知道,这是收伏人心的好办法,同时也是在培养儿子在军中的影响力啊。 这里面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。有一次有人向朝廷控告,种世衡有擅自挪用公物等等不法行为。一查,证据确凿。这个时候,种世衡的直属上级说话了,说人家种世衡披荆斩棘地为朝廷立功,如果非要拿那些条条框框限制他,种世衡还怎么干活?朝廷一听,有理!皇帝下诏,种世衡挪用公物的事儿,不予追究。你看,某种程度上,种世衡已经拿到了在这个地方的自由行动权。 所以,等种世衡死后,为什么朝廷还是会让他的儿子在这一带主持军务?反正这时候大宋已经摸索出来一整套控御武将的办法了,不怕孙猴子逃出手掌心,那就不妨尽可能利用好种家父子经营出来的当地资源了。 你看,一个文人,一个汉人,在最防范武将的宋朝,居然能经营出一个有在地基础的武将世家,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奇迹啊。 接下来,我们再来看种世衡的儿子,也就是今年去世的种谔,这是种家第三代的代表人物。 种谔的一生,按说也就是继承他父亲的事业,老老实实给朝廷当一个守边的猛将就好了。但是,种家的不走寻常路的基因,这回又发作了。种谔是猛将,但问题是:他不听话。 哎,这可是大宋哎,防范武将可是大宋朝的最强基因。一个不听话的武将,在大宋朝居然还能一直担任高级军官,还一直能活到寿终正寝,你不觉得奇怪吗?
3 押重注种谔出道,干的第一件大事,就是拿下了绥州城。这是公元1067年,宋神宗皇帝刚刚继位那一年的事情。 绥州城是哪里呢?在今天的陕西绥德,在种谔父亲修建的清涧城的北边。给你看一下地图:黄河这个大几字弯的右边这一竖,沿着无定河谷,从南到北排开有几个军事重镇——延安往北,就是清涧城、绥德、米脂这一条线。这条线的西边就是横山。大体上说,西夏在横山的西边,宋朝在横山的东边。但是不好意思,横山东边的重镇里面,绥州城,这个时候是被西夏占领的。这还了得?绥州就成了西夏插在大宋的一颗钉子啊。大宋要打西夏,得越过“旱海”,就是今天的毛乌素沙漠,很难;而西夏要骚扰大宋,从绥州出发,三天就能打到家门口。所以,这几十年来,宋朝很大的一部分精力,就是针对绥州,做防守。
但这位种谔,他决定不守了,直接把绥州收回来。收复的过程,也不是打攻城战,用的还是他们老种家的祖传秘方:渗透、间谍、策反。等种谔大军到绥州城下的时候,城上的西夏守将刚开始还叫板呢,结果发现,自己这边的人已经几乎全部被收买了。那还打什么打?直接投降。 按说,种谔立了这么一场大功,朝廷应该嘉奖才是?没有。不仅没重赏,反而是被贬官四级,调回内地,交地方官严加管束。 为什么?因为这不是你一个地方将领能做的决策。这么重大的、能改变宋夏两边战略态势的重大行动,朝廷不下命令,你怎么敢? 很多人一提起朝中的保守派,就觉得这些人是软骨头。其实不然,朝廷里那些重臣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。你种谔眼里只有打胜仗,但是一旦在边境开战,带来的后果是全局性的,你一个局部战场的武将负得了责吗?比如韩琦,就说了,这是单方面撕毁了和西夏的契约,这是给西北边境种下了一个天大的祸患。当时甚至有人主张,要把绥州城还给西夏。 但是,等韩琦真的去到现场做了一趟调研,口风就松了,说绥州这个地方既然已经夺过来了,再还给西夏,反而会让西夏更嚣张,更何况刚刚招降来这么多蕃兵蕃将,现在把他们再扔了,对他们也是背信弃义,还不如继续安抚,让他们死心塌地给大宋效力。 好了,绥州的事儿就这样了,那种谔呢?一年不到,种谔就回到了原先的岗位上。你看看,一场暴风雨,突然就转晴了。估计当时的人也是看的目瞪口呆。这么跋扈的、擅作主张的武将,就这么轻松过关了? 是的,这一把种谔赌赢了。其实你想,他哪里是在莽撞冒进啊?他是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,也是拿整个种家的家族前途在赌,赌这位新上台的神宗皇帝有一颗不安于现状的心啊。 请问朝廷要不要恢复汉唐旧疆?要不要雄起?要不要先灭西夏、再打辽国?如果要,就不能寒了边关将士的心,就不能让打胜仗的将军受委屈。这一把赌赢了,种谔就成了帝国出鞘之刀的刀锋,成了大宋朝最耀眼的将星。 前两年,五路伐夏失败。有人就说了,都怪种谔,撺掇神宗皇帝搞这么大动作。西夏政变的情报,是种谔提供的;说机会难得要干票大的,是种谔说的;说不用别人,就我这一路出击就可以搞定西夏,这个牛也是种谔吹的。 你看,西北所有麻烦,根子是不是都在种谔身上? 但是反过来你想啊:第一,种谔如果这一把又赌赢了呢?那是不是大宋朝的第一功臣?第二,以一个局部战区的武将,居然能说动最高决策者做那么大的战略动作,这个影响力也是可怕。 当然你可能会说,种谔最后不还是赌输了吗?聪明反被聪明误啊。 是的,我们前面介绍了,种谔一死,神宗就借机做文章,一面清算种谔的问题,一面派人把种谔在延安地区的影响力连根拔起。 但是种家的故事就此结束了吗?远远没有。到北宋末年的时候,种家将竟然又掀起更为华采的一章,那就是“老种经略相公”种师道的传奇了。 种师道的故事,我们下一季《文明之旅》会讲到,这里我只提一个醒: 一提种师道,就是武将,就是大宋最后的军神,但是要知道:他起初并不是武将,他是大儒张载的学生,然后一直是在地方上干基层文官,甚至一度还赋闲了10年。一直到50多岁,比我现在年纪还大的时候,才又转成了武将。到71岁的时候,跟随童贯北伐,童贯当时说了一句话,说咱们这次的军事行动,怎么打,皇上早就有成算了,你别瞎哔哔,带你来,不过是要借你种师道的威名而已。你听听,一个50岁才弃笔从戎的将军,到71岁还上前线,你说他的威名是从哪儿来的?除了他自己的努力之外,还不是从种放到种世衡到种谔,这三代人给他攒下的?一个大大的“种”字,在大宋的军界,已经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号召力了。
我们今天回顾种家四代人一百多年的历史,并不是想渲染他们有多成功,更不是说这样的道路可以复制。一路走来,他们也是一路跌跌撞撞,各种歪打正着,才留下了这么传奇的故事。 但是你注意到没有,他们家祖祖辈辈有一个非凡的特质,用我们今天的话说,就是“反内卷”,不走寻常路:你们都去当官,种放说,不,我要当隐士;你们都去拼科举,种世衡说,不,我要去当武将;你们都听朝廷的话,种谔说,不,我听到皇帝的心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声音,我不要听朝廷的话,我要听神宗皇帝还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,我要赌一把。 所以你看,所谓的不走寻常路,不是倔,不是唱反调,而是总是能在呜呜泱泱的时代主流中看到一种新的痛点,一种还很隐秘的需求—— 种放看到的是,朝廷需要立一个重儒重文的榜样,需要一个隐士也被圣君感动的故事,来,我来提供这个故事;种世衡看到的是,朝廷需要一套新办法,探索用文臣来控制武将,那我来吃这第一只螃蟹;种谔看到的是,朝廷在对西夏作战中太憋屈了,新即位的神宗皇帝,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,需要有人把他心中渴望胜利的火焰点燃,那我就来放这把火。 他们不仅看别人都在做什么,他们还在看,这个世界还缺什么?还在隐隐然地呼喊着什么? 种家故事的启发,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成功学。它只是在提醒我们:世界无比广阔。当众人都走在宽广大路上的时候,选择反过来,过窄门、走小路,可能也通。 这不也是物理学家尼尔斯·玻尔那句名言说的吗?“一个深刻真理的反面,也可能是另一个深刻的真理”。 好,这就是我在公元1083年为你讲的种家将的故事。我们下一年,1084年再见。 |